【陳夏民專欄】出版人回收紙張,超渡肩膀上的樹木亡靈

「對不起,我不應該砍樹造書!我錯了!」

(攝影/王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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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作者/陳夏民(逗點文創總編輯)  人物攝影:王志元

在印尼服替代役時,曾有機會到紙廠參觀,我還記得遊覽車開進足以容納上萬人的園區,隨便一間廠房的規模都讓我驚訝,更不用提,裡頭隨便一台層層疊疊的機器都比我家大。廠房幹部提醒我們戴上防噪耳罩,才能減少耳朵受損。那時,我想起我任課班級的某學生,他爸就在這間紙廠上班,他總說他爸爸說話都超大聲,我趕緊戴上耳罩。

 

那時,我沒有出版經驗,但他們製造紙張的過程,還有那大到我無法理解的紙捲尺寸——是會把人壓扁輾平的那種喔——都讓我難以忘記。「到底砍了多少樹啊!該不會造成雨林消滅?」其實不會啦,他們在印尼偏遠的島上大規模培養樹林,會按照期程砍伐,然後補上新樹,建立起有餘裕的造紙過程。

 

後來,自己開了出版社,對於紙張與紙本書的感覺,從一開始浪漫如「喜歡紙本書的溫度」,到後來竟大變,每每聽聞他人使用相同比喻,眼球就忍不住轉來轉去,想追問那本書是有70度還是37度半?曾經那麼愛書的我跑哪兒去了?不,其實還在,只是不再像過去那麼單純了。畢竟,出版一本書的過程中,最高潮便是裝訂成功的那一刻,但在新書入手幾秒鐘之後,往往就會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眼前的書堆到底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賣光光?

 

也因為無法賣光光的書太多,久了之後,除了庫存空間越來越少,偶爾侵占生活空間外,也總有自己製造出太多地球無法消化的物件之挫敗,又不願承認,不再被需要的其實就是垃圾。多麼哀傷的領悟。

於是,每當面對銷售報表,總得雙手合十,比六合彩信徒還要虔誠,希望有些數字是越多越好,有些則是最好連一個都不要剩。有時,在電腦前工作久了,全身痠痛難耐,便會想起或許有一位來自印尼蘇拉維希島某一雨林的樹木大神正站在我肩膀上,不時拿著拐杖敲擊我的身體,斥責我砍了他老哥全家,把他們的屍骸拿去做書。

 

「紙廠有造林計畫,雨林不會被砍光啊!」

「但你還是砍我兄弟全家啊!」

「對不起,我不應該砍樹造書!我錯了!」

 

但就算雙手雙腳都跪地,就算以後都不做書(怎麼可能),也無法消除我先前至少砍過數十棵大樹來造書的罪孽啊。如果每做一本書,都向天空拜一下請罪,我這輩子大概不用吃飯,光是做拜拜動作,二頭肌就可以練到比美國隊長還要大了吧。

 

於是,我開始努力回收,尤其是紙張。只要看到紙張,無論是讀完的雜誌報紙或只是小紙屑,我都會將之一一安置在箱中,或甚至先把空白處拿來塗鴉畫畫算發票的稅額,希望讓那些被砍下的某神木的兄弟死得有價值一點。

 

「如果我把我生活當中所有的紙製品都拿去回收,或許至少每年可以少砍一棵樹吧。」

 

我抱著這樣的虔誠,認真回收,甚至鼓勵同業一起回收紙張。然而,許久過後,肩膀痠疼並沒有太大改善。我追問其他同業回收紙張和紙本書後,肩頸是否鬆了一點,他們只塞給我各家養生館的名片,用曖昧的表情說道:「記得點那一家的15號,會把你按到哭出來。」

 

是這樣嗎?好,看來回收還不夠力,接下來,我要用按摩來與肩上的樹木大神們(還有他那被砍的兄弟全家)奮戰。(喂!)

作者簡介:陳夏民
一九八○年生,桃園人,「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獨立出版聯盟」祕書長,著有《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那些乘客教我的事》、《飛踢,醜哭,白鼻毛》,譯有海明威作品《太陽依舊升起》、《我們的時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海明威短篇傑作選》及菲律賓農村小說《老爸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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